文/将澜
八
三长随之间,从来各自为政,从不轻易示人。除非门主,并不能有人轻易知道他们的面目。而解雨臣言下之意,竟是说那窃镜之徒,便是三长随之中的临奚长随。
多年倚重的心腹竟是解雨臣埋下的伏笔,王八邱愕然转头看向黑瞎子:“代门主竟也不知么?”
黑瞎子一摊手:“少年郎的思量,我也懵然不知。”
然则他虽这样说,却颇含了几分嘉许之意,王八邱越发觉得惴惴,不自觉退了数步。他身后是黑瞎子声音传来,明明并非耳边,却愈加分明的笑意:“——左使万勿误会。”
王八邱慌不择路之下,突然大喝一声:“夺鉴!”
他嘶声喊道,“得鉴上谶语,当得统御武林!”
“可是这鉴上谶言,不过是几味药材而已啊。”
解雨臣立于窗牖之前,月华初生,越过棂木繁复纹样,于他藕色衣衫投下斑驳疏影。而他独处其间,夷由自若:“空青、决明、紫贝、青葙子......可清目去翳,令人澄心持正。其实世事衮衮,朝来暮散,哪有什么一句而决生死的轻易之事,无非己身分明,能辨君子小人而已。”
他这一言既出,武林诸派之间瞬时一片哗然,皆吵嚷哄闹起来。这样言语纷乱之下,王八邱勉强重定了心神,大声道:“窥渊谶见,江平海晏,又哪里会只是几位药材,徒惹人笑话的小儿戏码!诸君若助我,夺鉴擒人之后,我愿将千金与诸派共享!”
峄山派来者众多,夺鉴已势在必得,而其余诸派犹豫之间,尚在观势之中。解雨臣见其摇摆不定之状,叹口气道:“诸位,保命要紧。我早说了,若无窥渊台的营造之图,不过困死于此处而已。”
王八邱道:“门主别忘了,窥渊台营造法式,门主早已自临奚长随传自我处。诸君且听我一言,若擒了门主,离这窥渊台而去,也不过须臾之间罢了!”
解雨臣嗤道:“左使如何以为那营造图,竟会是真的?”
“即便如此。”王八邱转而道,“代门主又如何会被困在此处呢?代门主若能为我等引路,你我于窥渊鉴之约,仍是作数的。”
情势急转之下,唯独黑瞎子始终未置可否。王八邱话锋一转,便直向他而来,竟是要他成为众矢之的,与解雨臣两厢抗衡。霎时间众人目光皆系于身,他只觉得好笑,半晌之后方耸耸肩道:“......不错,我是知道。”
他侧首,然则因着黑绸覆眼,无人知他目光落处:“窥渊台诸门皆以精铁铸成,方才若非我在前引领,诸位确实不得轻易登台?然则左使手中营造之图是假的,我也确实知道。”
王八邱惊道:“代门主方才不是说懵然不知么?”
“如我所言。”他无奈道,“少年郎初长成了,竟堪堪连我也瞒了过去。”
当日于窥渊台上擒住那窃镜之人,细细过问之后,黑瞎子方知他竟是临奚长随。彼时广陵之变后,解雨臣便将他埋伏在了王八邱身侧。王八邱手下素少堪用之人,临奚长随又专擅飞檐过壁之功、鸡鸣狗道之事,不过月余,便已成了其亲信。
“彼此彼此。如今我重回玉溪门,仍存忠于玉溪之人,不也得多亏你瞒着我,将延奚长随之子、右使苏万收作了弟子么。”解雨臣笑道,“我方才还奇怪了片刻,众人皆登台,如何苏右使却不在窥渊台之上呢。”
他这样话音之间,分明已明白托出了诸般造作,皆是他与黑瞎子一同设局。王八邱闻言大骇,便要拨开众人夺路而逃。他身侧随从弟子乱作一团,纷纷推攘,王八邱慌忙搡过几人为他殿后。然而他方扔下那弟子,蓦地有碎铁欺入手脚筋络之间,剧痛之下,他咬牙低头一看,那碎铁色泽,分明是黑瞎子方才碎裂的长剑!
王八邱愕然回首相望,只见黑瞎子微微倾身,那碎裂的剑骸被他拾起。见王八邱转身回顾,他亦浑不在意,甚至略无相往之意。而王八邱还尚未看清,他指间碎铁便被蓦地灌注真气,显出荆溪白石般莹润的色泽,如骤风急雨侵出——
片刻之后,王八邱轰然扑地,重重砸在了身前弟子的身上!
王八邱身侧峄山派众人神色愈加惊惶,却是那峄山派掌门慌道:“代门主别忘了,窥渊台下,可还候着我派诸多弟子!”
黑瞎子只气定神闲笑着,他抬手穿过窗牖,向台下遥遥一指:“各位不妨移目一观。”
突然窥渊台四围高墙之上火光大作,弦弓之声惊起,台下诸门派子弟聚集之地已被弩箭团团围住。而黛瓦之上高立一人,笑向黑瞎子挥了挥手。
那不是苏万又是谁!
峄山派掌门座下弟子皆横刀而出,却因为惧怕不敢上前,而黑瞎子只复又拾起一片碎剑漫不尽心把玩着,向着四围因着畏惧而后退的诸门派歉然道:“清理门户,诸公见笑了。”
王八邱痛倒在地上,已再难听下丝毫言语,他眼见胜券在握之时却功败垂成,面对败局仍不愿置信,只向着身后举刀踟躇不敢向前的随从们嘶声力竭地喊:“夺窥渊鉴,擒了他们!”
“别挣扎了。”解雨臣闻言置之一哂,他居高临下,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怜悯,“束手就擒罢。”
“唔,其实我还是有疑虑未决的。”
黑瞎子匕首猛地向后一划,他身后一人应声而倒。王八邱与峄山派掌门已被擒住押走,负隅顽抗的喽啰弟子亦被一一结果。而其余观望情况的诸门派眼见窥渊鉴一文不值,又有峄山掌门前车之鉴,到底害怕起来,亦纷纷慌张告辞。终于整个窥渊台安静下来,渐渐地伤重挣扎喘息之声亦喑哑不可闻。他将匕首收了,便随便掀了衣摆坐在地上。
“——当初为何不告而走?”
这个问题来得突兀,解雨臣颇沉吟了半晌。他怀了些微赧然神情,到头来皆化作了无奈的感怀喟叹。
“从前不管如何行事,到头来总是瞒不过你。我总想着,这次若能将你瞒过去,便才是真正瞒过所有人了。”
他这一言云淡风轻,将五年的如履薄冰、栉风沐雨悉数掩去,就如黑瞎子分毫不提曾经危如累卵的情状下,是如何渐次蚕食了王八邱曾经步线行针的势力,只心照不宣地,将苟延残喘的对手置在他面前。
其时月出天山,寒光轮空散入高台,寂静间松泉清听,夜风摇斜碧云、拂尽阑干,是朔月时分了;而解雨臣掌中中隋侯珠光芒如练,清蔚自若,澄澈如渌水,竟要将月色比下三分。
“寻了这么多年的珠子,反而聊胜于无。”
解雨臣打趣相言,黑瞎子反倒叹了口气:“我明白你为何去寻这珠子。隋侯珠出于灵蛇,可以驱咒散蜮。只是于我而言,是否有效还未可知。”
解雨臣不加反驳,只是澹然含笑:“是非臧否,总要一试罢。”
实则他心下亦知道,可用与否都是未知,然而因已明晰了最不可挽回的结局,故而些微胜过预料的意外,已皆弥足珍贵。于是他也不再纠结于此节,只话锋一转:
“其实,窥渊鉴上还有一句,以我看来,才是能令‘江平海晏’之真言——”
解雨臣执高了隋侯珠,明珠光华向着窥渊鉴边缘投过去,然而一行字还未清晰映于墙壁,已被黑瞎子悉数言出:“——此物何足贵,但感别经时。”
解雨臣稍稍一怔,摇头失笑:“我思量了两天,只觉得这字迹熟悉......”
他转首向着黑瞎子一眨眼,而后者于虚空之中一横一竖描摹笔画,最终指尖与窥渊鉴遥遥相对,耸耸肩赞许笑出声来:
“纵别经时,心意相通啊。”
Fin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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结尾补了5k字,终于不算是原稿的虎头蛇尾啦。一个爽流故事,诸君阅读愉快【x