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风朗月不用一钱买。
存稿的地方。wb@_将澜

#黑花#附子酒

文/将澜




       当解家的旧人推开那扇斑驳的竹门时,他们终于意识到,这是解雨臣留在世间的最后一点悬念。


       大约是风急沙侵的缘故,门上竹节处或有断裂开来的,罅隙间累积了泥土与水分,慢慢生了地衣。之后是杂草,再之后是忍冬和南蛇藤,攀附着篷门边缘宛娈而上,与落了漆的门栓纠援在一起。


       他们用力推开那门,于是忍冬的藤蔓也垂了下来,断口渗出透明的汁液。


       这处尴尬的遗留唯独存在于每月的第三日,一笔十几年未曾改变的款项,包裹在一折信封里,突兀出现在解家老宅的信箱中,和那些油墨未干的、啰嗦着无聊轶事的街头小报混在一起,从未失约。


       两天之后,收信人会将信封整齐码进一只手提皮箱,仔细标好日期。后来皮箱四角的黄铜护翼在水泥地上胡乱划出毫无意义的几何图案,伤痕泛出一息雨水中阴苔侵染的绿色。后来这老宅伶仃到连街头小报也懒怠光顾,唯一留下与外界的牵系,只有第三日守时的信封。


       再后来解家的主人逐渐老去,老到便是解家人,也庶几无人再闻得他的消息。自那不久之后,每每信封寄来时,便留下一个简略的地址。


       那地址实在是太简略了,加之墨迹时断时续,或有旧钢笔出水时晦涩的晕染,仿佛写它的人亦并不十分在意这地址是否能够令人寻到,不过是聊胜于无的注脚。


       终于在收信人即将厌倦的时候,信箱中突然多出了一封信。那信封上有深浅的水渍痕迹,纸已十分软了,若非火漆尚余着灼烧后余温的气息,收信人几乎要以为这信封不过是另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——那上面地址字迹分明,并非解家老宅,却是与皮箱中那些旧信封上的地址别无二致。


       那是个垣壁颓败的院子,除却门上攀附的忍冬和南蛇藤,唯独墙角一畦附子草舒展了软羽般的叶片,顶端垂着几簇垂死枯蝶一般的花。而莳花人正背对着他们,折下剧毒的花瓣在眼上贴了良久,之后听闻收信人略含歉意的打扰,微笑着转过身来。


       于是如同岩壁塌落之后,深久尘封的地下暗河窥得了一丝天光,收信人惊讶地发现他沉沉双眼中逐渐淡出了几许波縠。


       他们将信交到他手中。火苗随着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翕动着,将褪色的火漆灼得温软,然后黑瞎子拆开那信,信纸的抬头被人刻意撕掉了,残骸大片留白,仿佛预示着一段冗长的沉思和回忆,之后是简短而仓促的结局:


       “将附子草当酒饮吧。”




       那时候该是在南美的小岛,日轮初升时滩涂尚有向岸风的咸涩余温。解雨臣侧卧在沙滩上,他醒时黑瞎子正将书翻过一页,因为时日长久,书页浸透了水雾,翻动时声音像是燕尾鸥越冬而往,翼羽被流云牵绊了,悄无声息坠下来停在耳侧。


       他手中的书是解雨臣枕了一夜的,页间偶嵌着砂粒,翻时便扑棱棱倾落下来,依依不舍附在他衣缘。他把皮衣团得蓬松,换了解雨臣枕的线装书。


       解雨臣倒不察觉,自从大病了几场之后,他时常睡得昏昏沉沉,不像年少时候常紧绷着心神,只要细叶留风、飘絮探窗,便也醒了。而比之闹钟突兀打扰时的声响,那书页声倒是弥足温沉了。


       又是济慈,黑瞎子就笑,你都翻来覆去看了多久。


       解雨臣想了想,十几年?又停顿了须臾说,大概吧,我记不清了。


       他并非不愿去想。自从黑瞎子从盲冢回来之后,解雨臣的记忆力已经大不如前。大概是因为骤然搁置了思虑多年的心疴,前半段人生过度的耗费,一件一件或明或暗显露出斑驳的面目。他随手拨开陷在眼角的碎发,揉了揉太阳穴,半是命令半是打趣,说,留学生,读一段来听吧。


       唔。黑瞎子说,真巧。


       什么?解雨臣问。


       「不,不要去到忘川吧,不要

       拧出附子草的毒汁当酒饮,」


       黑瞎子没答他,只读了两句,解雨臣便失笑,然后说,是巧,倒正好是这页。又问,像不像?


       像什么?黑瞎子耐心等着他想了片刻,听他继续说下去。现在这场景,他问,像不像你第一次念这诗的时候?


       不是想不起来了吗。黑瞎子抚平了左下角的折痕,露出解雨臣少年时的笔迹。




       黑瞎子第一次念这诗的时候,解雨臣正递了他一串钥匙。黑瞎子轻易分辨出那种老式的锻造,并非出自寻常人家的门锁。


       他也不拒绝,只是倚在酒店房间的门框边上,抱着双臂瞧着解雨臣笑。而解雨臣也不恼,他慢悠悠晃着食指,于是钥匙撞在一起,摩挲间铜绿沉在他袖口。


       黑瞎子说,花儿爷,你可别太当真。


       这你说了不算。解雨臣眯起眼睛,将钥匙抛进他怀里,行动干净利落,倒颇有两分素日里处置心怀贰志的手下时的模样。


       那尚是属于少年人的意气,黑瞎子便无奈叹口气,末了说,就算是枪毙死刑犯,也总要听个临终善言吧。


       解雨臣便道,是极。想想又补一句,但是扳机还是要扣的。


       他倒把黑瞎子驳得进退不能,只觉得这小孩不好招惹。然后他便念了那诗给他听:


       「For shade to shade will come too drowsily,

           And drown the wakeful anguish of the soul.」


       解雨臣本不读英诗,更何况黑瞎子脱口而出,分明是中古英文的腔调。后来他翻遍了家中积年的旧书,终于从一个上世纪的旧皮箱中,翻出这诗的所属。他细细读过了,将穆旦的译文一字一句抄在那页下面:


       「因为阴影不宜于找阴影结合,那会使心痛得昏沉,不再清醒。」


       手中钢笔的笔尖突然断裂了,洇出一片不规则的普鲁士蓝。


       多精妙的预示。他清楚地知悉自己是一隅阴影,而黑瞎子是同样的晦冥。黑暗掩覆了黑暗,轻易便融为一体,边界暧昧不明。然而同时他惊觉自己正在饮下附子草的毒汁,苍白额头上印下了普洛斯嫔的红色的吻。他或许是不再清醒。


       再后来解雨臣总是摘下黑瞎子的墨镜吻他,却也不看他,只是一径闭着眼睛,仿佛一时的陷落之后,他仍是清醒的。他能听到附子草疯狂滋长的声音,心脏缓慢变成纺锤型的根茎,枝叶上刺痛的细绒与毛细血管纠缠在一起。于是血液也变成了淡青色。


       解雨臣把这淡青色当做暗示。他有时候觉得若没有它,那么剥离皮肉,砸碎骨架,剩下那个空洞的呼吸声,与任何人都没什么不同。十几岁时他彻夜盯着头顶扣锁交接的榫卯,拔掉手边闹钟的电池,时间停在凌晨两点四十七分。指针井然有序地靠近,单调重复的机械声突然轻了一下,只有轻的那一声流露出细微的焦急。


       然后他凭着没有合拢的窗帘间仓皇猝明的车灯,细细看穿自己淡青色的血管,看破到血液里。他顿悟唯有这淡青色,是他赖以分辨自身的印记。他必然敝帚自珍。




       是有些像,黑瞎子说,又道,这次再回去,就当做互不相识,这话可是你说的。


       的确,解雨臣便嘲他,这是你答应我最爽快的一次。黑瞎子倒不在意。自从雷城回来后,他已甚少违坳解雨臣的意思。黑瞎子并不知道这不寻常的顺从来源何处,或许只是对自然规则的妥协,妥协于无法抗拒的生老病死。他只说,你是个长久困在城里的人,偶然抓住些城外的事物,都会当作一线生机。这样不好。


       解雨臣哑然片刻,却无从反驳。于他而言,能窥得日落时转瞬即逝的黯淡天光,都会疑作非分之得。但他任由它流逝了,唯独余下一息,他攥在手里,企图让它慢一些湮灭,再慢一些。


       而如今他将死了,他还是失去了挽留的力气。




       而当黑瞎子拆开那封信,他却无法想起再想起他读这诗给解雨臣的两次相似的场景,就像他再也无法想起解雨臣曾望他的眼神,那些熟稔的、生涩的,热烈的、疏离的,自相矛盾的抗拒与渴求。附子草的毒液酿作的酒,从解雨臣的血管里流出来,浸透了那封信,最后是他饮下。或许他也同样早已饮下,每月三日寄出那笔聊胜于无的房租,昭示着无法掩盖的存在;又或许更早,早在他念那诗的时候,他已将决定权放在了解雨臣的手中。


       他终于明白他们都犯下了不可回寰的错误:黑瞎子以为解雨臣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做到了不在意,而解雨臣以为黑瞎子从不爱他。


       他们眼中对方停留了那么久,却从未相互正视。




Fin.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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刀党的自信:糖刀也是刀!从而对在解总生日写死他丝毫没有心理阴影辽。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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